作者:Ng Chun-Ning(來自豆瓣)
本篇採訪發表於「螢火蟲」雜誌第五期,喬瓦尼・馬爾基尼・卡米亞對談阿涅斯・瓦爾達。在這篇訪談中,瓦爾達主要談論了自己的處女作「短角情事」,電影中的政治和婦女權利,以及影像的私人性。
二零一七年七月十三日,我去巴黎採訪阿涅斯・瓦爾達,不知實現了多少影迷夢寐以求的兩個願望:我和這位傳奇電影人一起聊了幾個小時,並參觀了法國電影的聖地 —— 瓦爾達位於達格雷街 86-88 號的住宅。從地鐵走出來,腦海裡一直回放著瓦爾達拍攝於一九七六年的紀錄片「達格雷街風情」,試圖回憶起通往 86-88 號的路線。電影裡那些破舊卻迷人的手工藝品店和家庭作坊不見了,取而代之的是時髦的時裝店、餐廳和咖啡館。原來是肉鋪的地方,現在是一家瑜伽館。這片街區已經中產階級化,但是,瓦爾達記錄下的達格雷街風情,卻是不可磨滅的。一看到那個熟悉的建築,我的記憶清晰起來了:那是瓦爾達的屋子,一九五一年以來,她一直住在那裡。紫紅色的外牆、粉色的百葉窗,歡快地撩動著單調的街景。我按響了三色大門旁的門鈴,大門上掛著一個巨大的信箱,和「阿涅斯的海灘」裡的一模一樣。門開了,接待我的是露易絲女士,她是瓦爾達自己的製片公司 Ciné-Tamaris 的職員,公司的辦公室就設在瓦爾達家中的一樓。露易絲領著我走過院子,院子裡種著許多樹,開滿了花。在一個窗台上,我看到了「拾穗者」裡那個沒有指針的時鐘。穿過院子來到屋後,瓦爾達正和其他人喝著茶。眼及之處,仿佛一幕幕都是一張張熟悉的劇照,瓦爾達依舊坐在那個熟悉的位置,有時候獨自一人,有時候和其他人一起:雅克・德米、簡・伯金…… 時間仿佛一直停留在那裡。我走到桌子邊,拉開一張椅子準備坐下,一隻貓正睡在上面。
(一邊拿出筆記)我準備了一些問題。
瓦爾達:我的上帝!我們開始吧。
您的第一部電影「短角情事」拍攝於一九五五年,但是,當時您並沒有接受過任何電影專業訓練,連電影都沒看過幾部。一邊拍攝這部電影,一邊痴迷於繪畫和文學,不僅如此,您還從事攝影行業,供職於一家劇院。是不是可以這樣說,您是從其他的這些藝術門類中學會了拍電影?
瓦爾達:我的確是一名攝影師,但是我並不滿足於此,所以我轉向了電影。我沒有接受過任何電影專業訓練,這也是事實。我沒有給導演做過助理,也沒有上過電影學校。二十五歲的時候,我大概看了八部還是十部電影,不能再多了。我出生的家庭裡沒人會去看電影。我經常去劇院看戲,我也經常參觀博物館。我就在這裡寫了我的第一部電影,就在這個院子裡的桌子上,那是一九五三年。人們都會寫寫小詩,但是寫完後馬上塞進抽屜裡,這個劇本差不多就像這樣的小詩,像是做了一場電影的白日夢。
每年夏天,我們一家都會到塞特港度假,「短角情事」的故事發生地短岬村就在塞特附近。二戰期間我們一家在塞特避難,之後每年夏天都會回到這裡。好笑的是,我們現在談著短岬村,而我兩天前剛從那兒回來。當年的那些人大多已經去世了。我在短岬村拍攝的時候,安德烈・盧布拉諾還是個小男孩,我們是很好的朋友,現在他已經七十五歲了。電影裡有句台詞 “去告訴爺爺” 就是衝他說的。除了他,短岬村現在估計沒有多少人記得當年的拍攝了。否則,應該會有人經常從短岬村來拜訪我,比方說,當年纖夫的外甥,或是某人的表兄弟姐妹,這個好心人曾借給我們漁網,又或者是某人的孫子,他曾借給我們他的屋子用來拍攝。每年回去我依然會感到高興,但是現在的漁夫已經沒有以前那麼多了,還不到當年的六分之一。
很多東西都不一樣了,但是回去短岬,四處逛逛,真的能讓我恢復活力。我又感受到當年的那種熱情,那種率性的瘋狂。有張非常有名的片場照,我跪在攝影機前面,那是我的第一部電影開拍的第一天。我們先從難的部分開始拍。我的助理卡洛斯・維拉德波先生希望能先拍攝一些簡單的鏡頭,但是我不同意,我說:“我們先從最難的場景開始!” 所以,第一天我們拍攝的戲份是窮人的屋子。攝影機進入窮人的家裡,他們圍著桌子吃飯。攝影機從他們身邊經過,接著進入旁邊的屋子,一個生病的孩子睡在一個紙盒子做的小床裡,之後,攝影機繼續遊走,從後邊出去,到達岬角的另一邊。整個流程相當難操作。我們高興能從這個鏡頭開始拍攝,當我完成這一部分,我告訴自己:“瞧,我現在是個實實在在的電影人了。”
我的確沒接受過任何訓練,但那就是我想的,“我現在是個實實在在的電影人了”,我也不知道為什麼。但是我的確試著達到一些效果。我記得有個鏡頭,有個叫拉斐爾的男人,很遺憾這位先生已經過世了,他牽著一個孩子走著。男人的腳步聲和孩子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,有點像爵士樂的節奏,三四拍的節奏。那就是我在思考的東西,我的腦海中全都是構圖、繪畫、節奏之類的點子。菲利普・努瓦雷和西爾維亞・蒙福爾那個經典的正側臉合影,很明顯是從畢加索竊取的創意。我想在電影裡重現一個正側臉拼合的構圖,我想我做到了。
電影敘事的架構受到福克納的影響,尤其是他那本「野棕櫚」。這部小說有兩條獨立存在的故事線,交替進行敘事,這種混亂的結構暗潮洶湧,也加大了閱讀的複雜性。我們不得不相信,潛移默化的影響是存在的。我覺得,我們的大腦皮層就是這樣運作的。我們似乎不太可能同時表達兩種想法,但是殊途同歸,雖然不同,但終究會產生交叉。我自己也不明白,為什麼這種大膽的敘事結構會如此不可思議,但是我告訴自己:“如果有人膽敢在文學作品中嘗試這種架構,總得也有人在電影裡做此實驗!”
阿倫・雷乃幫我剪輯的時候,他告訴我:“你不了解電影?你可以去電影資料館看看……” 我沒有聽過電影資料館。雷乃推薦我去資料館看電影,第一部是德萊葉的「吸血鬼」,當時是和他的一部短片「趕船」一起放映的。那天,我接受洗禮,成為一名影迷。
我告訴你這些不為別的,是因為前天我剛從短岬村回來,我意識到那片土地對我的意義。短岬對我的影響是巨大的,那片土地、那片土地上居住的人們,他們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他們一直激勵著我,讓我得以從那些真實的人們身上重新構建現實。我的最新作品也是。對了,你有看那部電影嗎?我和讓・熱內一起拍的。
「臉龐,村莊」嗎?我看了,不久前在戛納看的。
瓦爾達:在戛納看的吗!那你肯定會發現,這部電影仍是關於真實的人們。我們將他們放在鏡頭下,但實際上,是他們在啟發著我們。他們和我們談論起一些棒極了的東西,非常有意思。
真的,從一九五四年開始,我在真實的人們身上重新構建現實。相比之下,拍攝「短角情事」的時候,我希望故事中那對夫妻的對話更加戲劇化和心理化:刻意,而非自然的流露。可憐的菲利普・努瓦雷想把這個角色演得更悲傷一些,因為在這之前他沒拍過電影,他想給這個角色加上更多的情緒。努瓦雷在這部電影之後也接拍了許多更富情緒的角色,他的電影生涯是相當燦爛的。但當時我告訴他:“不行,你知道日本能劇嗎,你必須什麼也不表達。你能做的極限就是這樣。”(說著瓦爾達舉起手放在自己眼前)在能劇裡,你舉起手放在你的面前,擋住你的眼睛,這代表悲傷。這就是能劇裡最極端的悲傷。努瓦雷很糾結。後來他理解了我的意思,也變得開心起來,但是當時他很糾結,相當吃了一番苦頭。
換句話說,那才是我感興趣的東西。拍攝電影的目的,不是為了以影像的形式再現一出戲劇、一部小說,或者他人的劇本。我想進入並存在於電影這種物質之中。要我說,我的確有些相當激進的想法。
您的電影有一種獨一無二的特點,那種溫度感,角色身上慢慢顯露的那種溫暖的感覺。不管是您的劇情片還是紀錄片,這個特點一直存在。換句話說,您有可能拍攝一些您不喜歡的人嗎?
瓦爾達:我絕不會拍攝我不感興趣的東西,不會拍攝我不喜歡的環境背景,就像我不拍資產階級、不拍產業精英、不拍銀行家…… 我並不討厭這些人,我只是對他們提不起興趣。克洛德・夏布洛爾對資產階級有很獨到的批判:資產階級的痛苦,他們的缺點和品質。但是我的電影無關資產階級。
我被那些格格不入而又無能為力的人所吸引。他們很有意思,因此,當你拍攝他們的時候,你賦予他們的,並不是權力,而是重新發聲的尊嚴,用他們自己的話語敘說自己的故事。
當然也有例外的時候,拍攝「短角情事」的時候,我替那些漁民寫了台詞。雖然那些台詞是和漁民一起準備的,但的確是實現寫好的。而到了「天涯淪落女」,我寫了所有的證詞。這看起來是一部紀錄片,但實際上並不是,我向你保證,這個故事完完全全是虛構的。所有的一切,包括角色說話的語氣、他們的服裝、他們的方言,所有的一切都是寫好的,但是看起來非常真實。機修工也好,建築工也好,他們的台詞都是劇本裡寫好的,但是看起來就像是自然說出來的話。每個人對此都很驚訝。
在「天涯淪落女」開拍前,我經常自己一個人開著車,在路上尋找那些真實的搭車客,男男女女都有。我至少花了一個月時間,了解他們流浪的路線,了解他們晚上露宿的地方。在晚上,我會到火車站去,一直待到很晚。你知道,尤其在冬天,這些流浪者饑寒交迫,你就一直等著,等到凌晨兩點,他們就開始聊天,因為他們很無聊……
最讓我吃驚的是,你無能為力,幫不了他們什麼。這很複雜。舉個例子,有一次我捎帶了一個女孩一程。我們到了地方停下車,我告訴她:“我們找個餐廳一起吃一頓如何?” 我們走進一家餐廳,但是餐廳的服務員拒絕了我們,因為那個女孩 “太髒了”。服務員不允許這個女孩在那裡就餐,就算我們付錢他也不肯。我意識到,所謂分隔貧富階級的障礙,居然是身上的臭味和污穢。
有時候,我會蹲下表示抗議,和我的團隊一起,我告訴他們:“就像人們打破聲音的障礙,人們同樣需要破除味道的障礙。我們可能不得不待在一個臭烘烘的地方,有酒的味道,也有屎尿的味道……” 那些流浪者就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,我們得試著理解他們,臭味並不是關鍵。我們得破除人們的偏見,這些流浪者並不髒。
另一次,我把一個流浪女帶回家,就是我們現在說這話的這間屋子。我讓她借住在一間屋子,並把浴室借給她。但是第二天我發現,她並沒有洗澡。他們對洗澡並沒有什麼欲望。和真實的人打交道,我意識到,我們的價值體系很需要改變。保持乾淨並不是一種美德,僅僅是生活方式的一種。不乾淨就是不道德,不乾淨就是污穢,這種價值體系實際上正在造成分化。這些經歷,讓我在拍攝「天涯淪落女」時思考了更多。我從未拍攝過富人和掌權者,他們沒做錯什麼,而且已經有大把大把關於他們的電影,但是我對他們沒有興趣。
您感興趣的人經常和您不是一類人,不屬於同一個社會群體,我不僅想到了那些流浪者,也想到了美國的非裔和拉丁裔群體。作為一名電影人,您是如何克服電影的窺視和獵奇屬性以保證客觀的?
瓦爾達:很簡單,我和他們交流。舉例來說,我拍攝「拾穗者」的時候,我會和他們談天:“是嗎,你住在一個拖車裡。哦,田的另一邊有供水嗎。我有一個衛生間和一張床。我的工作是拍攝紀錄片,試著解釋不同人的生活方式、不同的思維方式。如果你們願意的話,我希望你們能和我說說你們自己。” 當然,也並不是完全這樣說。通常在電影裡,農民談論農民,工人談論工人,窮人談論窮人。我覺得這種拍法沒有什麼意義。有幾位拾荒者同我談論社會問題,相當有意思,提出的觀點不亞於一位社會學家。談論的話題不應該就局限於他們的工作。
問題來了,我們帶著「拾穗者」參加電影節,人們相當喜歡這部電影,為我們鼓掌,我們上台發言,我對著台下說:“我知道,你們是在為電影裡那些被拍攝的人鼓掌。” 到了這次,和讓・熱內拍攝「臉龐,村莊」,我說:“我們不過是中間媒介罷了。我們不能帶著他們一來,那些工人和農民,但是我們代表他們。” 除此之外,身為演藝圈的人,我們就像小丑一樣,開著戲謔的玩笑…… 你了解法國電影嗎?你知道「虎口脫險」嗎?
我看過「虎口脫險」,路易・德・菲奈斯的片子,小時候很喜歡看。
瓦爾達:讓・熱內說我喜歡到處閒逛到處遊蕩,實際上,第一個這樣說我的人是路易・加瑞爾。這樣說也沒錯。讓・熱內和我兩個人,一刻不停討論著愚蠢的行為,因為我們是快樂的電影人。在我們的電影裡,我們愛那些人,我們給予他們小小的一點特權,讓他們做自己,被愛、被聆聽,樂意講述自己的故事。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電影裡的那個養羊的婦人,為了山羊不被去角而奮鬥,她是那麼的激昂。她說得太棒了!她的論據是那麼的條理清晰,關於山羊角的議論!那是我們兩個喜歡的東西,讓・熱內和我。
我們屬於同一類電影人,當然還有別的電影人。我們對真實的人物感興趣,從他們身上學習,並豐富我們的人生。我從這些人身上學到很多。他們有話要說,這是真正觸動我的地方。「臉龐,村莊」裡那位一輩子沒有工作的老人深深打動了我。他帶起了很重要的社會話題 —— 退休。退休在當下的法國引起了很多的爭論:人到底需要工作多久?人們能收到多少退休金?退休後的生活會很困難嗎?諸如此類。電影中還有另外一種現實,退休的另一面:有一位在工廠裡幹了一輩子的先生,幹了一輩子苦力活,這是他工作的最後一天。他穿上自己的漂亮衣服,準備叫上好朋友去喝一杯。他看著我們,平静地说道:“我感觉自己走到了一个悬崖边上,我要一跃而下。” 对我来说,那糟透了。但是与此同时,这位先生轻描淡写说出这句话的态度,又是那么美好。
吸引我的是这段对话背后隐藏的主题线索:那位先生说自己要从悬崖边上一跃而下。许多年前,我拍摄了一只跌下悬崖的山羊;让・热内和我前往圣 - 玛格丽特滨海去看一个战时留下的碉堡残骸,从悬崖上跌落到海滩中央;我们和市长聊天,他告诉我们一只小牛摔下了悬崖。这真是难以置信,我们并没有刻意安排这些,但是突然间,悬崖以及跌下悬崖的那些东西,都交织成一条内在的、隐藏的线索。
那些真实人物叙说的方式激发了想象,他们自己本身也有各自的想象。他们谈论着,我感觉他们一点点打开自己…… 就像锣的声音,向四周扩散开去,并产生有趣的共鸣 —— 关于人,关于我们自己。这教了我们一些东西,这让我们对他人所说的话变得更敏感,也因此使我们变得更善于聆听。
涉及到退休这个话题,您的电影总是结合近期的时事和议论。这纯粹是您个人的偏好,或者说,您是否觉得这是一位电影人的职责所在,参与到当下的社会现实中去?
瓦爾達:我並不覺得自己在拍政治電影,但是看過我電影的人會發現,我的確在談論正在發生的事情。確實,我拍過黑豹黨,六十年代末他們相當活躍,但運動並沒有持續太久。我拍攝「黑豹黨」,因為我想見證那一時刻。黑豹黨的興起和女性研究的出現基本上是在同個時期,這也是讓我驚訝的地方。有史以來第一次,婦女逐漸擁有了話語。當然,歷史上有不少為女性書寫的男性哲學家,比如黑格爾、約翰・斯圖爾特・密爾、奧古斯特・倍倍爾,但是直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,真正意義上的女性研究才開始出現:由女性理論女性。在黑人群體中也是類似的情況:一直以來,白人掌握著黑人的話語權,書寫黑人的歷史,如今,開始由黑人理論黑人。斯托克利・卡迈克尔、埃尔德里奇・克利弗、博比・西尔…… 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,這些黑人活動家寫下他們自己的宣言、他們的計劃。
我驚訝於發生的這一切,我告訴自己:“有意思極了,人們正在覺醒……” 這些人沒有投票權,婦女不能投票,黑人也不能。我希望能成為一個見證者,所以我參與了多次的遊行示威活動。我同樣見證了中國五十年代開始的建設。五七年我到了中國,在中國的遊歷棒極了,很有意思。六二年我去了古巴,導彈危機還未結束。當時的世界風雲變幻,每天都是大事發生,哪裡發生了大事、哪裡出現有趣的新事物,哪裡就有我的足跡。我的電影並不想表達什麼政治觀點,我的電影就在這裡,客觀存在。
我對法國婦女的鬥爭歷史有格外的關注。不久前,西蒙娜・韋伊剛剛下葬。七十年代擔任衛生部長期間,她為法國女性爭取到合法墮胎的權利,人們將永遠記得她。當時,她的抗爭僅僅是出於 “醫學原因”,而不敢標杆婦女解放。墮胎合法化的立法,前前後後花了十年,十年的堅持、十年的抗議,同樣也是十年的苦難。我為此拍了一部電影「一個唱,一個不唱」,我也參與了這場抗爭。無關政治,這只是關於一個女人和另一個女人,關於身為女人我們遭受的苦難。既然我們見證了這一切,我們就得努力,防止這一切再次發生。
人們拍了一些很不錯的浸入式電影。讓・熱內說得很不錯:我們還沒浸入完,我們還在浸入中。他的意思是,我們應該以一種幽默的方式參與某事。我不屬於任何一個政黨,從來沒有註冊加入過,既不是共產主義者,也不是社會主義者,但是我更偏左派。我在「三百四十三名蕩婦宣言」(一九七一年,以法國哲學家西蒙娜・德・波伏娃為首的三百四十三名著名女性承認墮胎、推動法國實現墮胎合法化的宣言)上簽字,以捍衛女性的公正。當時墮胎在法國是非法的,那些可憐的女孩子不得不到瑞士或英國墮胎,而不少非法墮胎的女孩子被投入了監獄。三百四十三名著名女性簽署了這一宣言,承認自己有過非法墮胎,我們高喊:“我們是墮過胎的蕩婦,審判我們吧!” 當然,政府並沒有審判我們。除了我自己,簽署這一份宣言的,還有凱瑟琳・德納芙、德菲因・塞里格、弗朗索瓦茲・薩岡。這並不單單是墮胎的問題,這也反映出,公正並不荫庇窮人。
一九七二年發生了一起著名的案子,博比尼一個窮苦的女孩子,大概只有十六歲,她的母親幫她墮了胎,她那個年紀顯然無法養活那個孩子。她被孩子的父親告上了法庭,因為她沒有選擇墮胎的權力。她被帶到法庭上接受審判,我們都在那裡,一共來了幾百位女性。有柵欄將我們隔開,我們都在大吼大叫。那時候,我正懷著馬修,而且是八個月的身孕,肚子挺得個老大。我們在柵欄後邊擠來擠去,德菲因・塞里格就在我身邊,她衝我說:“你要是現在生出來,我們就能上封面頭條了。” 我都被逗樂了。
我們為女性的權益抗爭著,西蒙娜・德・波伏娃帶頭,仿佛突然間墮胎就合法了,但是又有誰記得我們是如何為之抗爭的!真可謂是一場戰役。你要明白,這真的無關政治,事實上,女性所遭受的苦難是那麼的可怕。如今,我們已經忘記了當年抗爭的女性了。但是,女性依然沒有避孕的權力,沒有服用避孕藥的權力,這些權力並不存在。我的母親有十個兄弟姐妹,桑德里娜・博內爾的父母一共生育了九個孩子…… 有這麼多的孩子需要照顧,有多少時間剩下來留給母親呢?她們有時間去思考嗎?有時間欣賞花朵嗎?或者是去博物館逛逛?我很懷疑。
如今,我們整天關注著載滿難民的船隻,糾結是否應該讓他們來到歐洲。之前我們談到了跌下懸崖的人們,每天,我都在擔心這些人是否會跌下那些擁擠的船隻。他們滿載著毫無意義的夢想。別人告訴他們,到了歐洲,日子就會過得更好。但是他們無法留下來,他們沒法獲得文件批准。我時不時產生這種可怕的幻想,人們走著走著,突然跌入水中。我們電影人,不應該拍攝他們,他們在水中游著,卻永遠無法到達彼岸。我們可以想起他們,但是卻不該談論他們,更不該拍攝他們。
當您的電影涉及到社會不公,您總是在您的個人生活中找到某種聯繫。在您早期的短片「穆府的歌劇」中,您就通過穆浮塔街頭的形形色色,表現您懷孕的體驗。
瓦爾達:我愛上了穆浮塔街上的每個人,老人也好,流浪漢也好。我懷著孕,觀察著他們。我想着:“他們也曾經是嬰孩。他們的母親,一定也曾愛撫著自己滾圓的肚子。也一定有人衝著孩子興奮地叫道:‘他真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可愛。’” 懷孕的時候,你總覺得自己的孩子一定又漂亮又健康,幸福快樂地過一輩子。你想不到別的東西!你肯定不會這樣告訴自己:“我把這個可憐的孩子帶到這個世上。”
這很糟糕,一旦你擔心起孩子的健康,你也會把同樣的負面情緒投射在周圍人身上,那些跛腳的老人、那些醉漢。「穆府的歌劇」裡的人們,他們坐在小酒吧裡,用無比茫然的眼神望著天空。你可以確定,他們在神遊,神遊到了世界的盡頭,獨自一人…… 我無法斷言,他們究竟是悲哀還是幸福,但他們的凝視中帶著一抹苦澀,一種虛無的痛苦。你無能為力,幫不了他們,只能被這種虛無感染。在你的個人生活中,你會把同樣的情緒投射在周圍人身上。
我談到的所有這些,總結一下,都回答了你的問題:我並不覺得自己在拍政治電影。在我的生活中,我凝視著他人,這是我參與生活的方式,這也是我和人交流的方式。
您也將其他的人生篇章投射在您的作品中,包括那些痛苦的章節。雅克・德米過世後,您為他拍攝了一部傳記片「南特的雅克・德米」。拍攝這部電影想必對您意義重大。
瓦爾達:其實雅克還在世的時候,我就已經在拍攝「南特的雅克・德米」。他一邊寫著,一邊回憶著自己的同年。每隔一晚,他都會給我讀一些自己寫的東西。我告訴他,這將是一個美妙的劇本,他說:“你願意拍攝嗎?我已經快不行了。” 的確,當時他已經相當疲憊虛弱了。
雅克生前,看著我拍攝他的童年,我相信他一定很開心。在他生前最後的一段日子,病魔找上了他,他很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,他很清楚自己的情況。那個年代,艾滋病不好治,他更希望在人生最後的一段旅程中做些自己熱愛的事情:回憶自己的童年。我明白,這部電影對他很重要,而我唯一能做的,就是替他完成這部電影。拍攝完成十五天後,雅克走了。這很奇妙,就好像,他是特意等拍攝完成才安心走的。之後,我在「阿涅斯的海灘」輕描淡寫地談論著他的死亡。我談論著他、他的得病,談論那些在他病故時沒有提及的東西,可能都是冥冥之中,如果能這樣說的話。
的確,雅克之死被銘刻在電影裡,雅克在「南特的雅克・德米」中重生。四十年代的部分是黑白拍攝的,我想,正式他生命中那些色彩斑斓的童年片段構成了這部電影的血與骨。我裝作自己是個電影學院的學生,寫著這樣的一篇論文:「雅克・德米的電影靈感」。我從他的電影裡截取了不少片段,我知道,這些片段的靈感正是來自他的童年、他的青春期,來自他周圍的事物,如此美妙。實際上,他對除此之外的任何事物都提不起興趣。他告訴我的所有故事,都能在他的小世界中找到源頭。他有個賭博的姨媽,於是他拍攝了一部關於賭博的電影「天使灣」。這就是雅克。影迷們也能從我的電影裡發現類似的東西。
拍攝的時候,他就在我身邊,賦予這部電影第三個維度。他看著自己的童年在面前重現;他偶爾說幾句話;我拍攝他的手、他的皮膚、他的臉…… 這是一部複雜的電影,也是我最喜歡的作品,用這部電影展現的痛苦,架構我想要的東西。
雅克走了,我們兩個走散了,我一個人,懷念我們倆。雅克去世的時候,我正和我的剪輯師瑪麗 - 喬西・歐迪亞剪著這部片子。時不時,我從膠片上看到雅克的身影。我一邊哭,一邊下著指示:“不,去掉兩幀。聲音需要提前一些。” 我從來沒有想過,人可以一下子化成兩個。半個我一絲不苟地工作著,和我平時剪輯沒有什麼分別,而另半個我一直哭個不停。我們決定不再談論雅克,我擦乾眼淚,繼續剪輯。
我們一邊製作電影,一邊經歷我們的哀傷,一遍又一遍。我的心碎了,孩子們的心也碎了。我們傷心到了極點。人們愛著雅克,他們獻上自己的哀悼和敬意。他們告訴我們他們是如何愛著雅克,但是,人們一次次安慰我,我的心一遍遍又傷了一次。與此同時,剪輯工作使我稍微能從悲恸中分分心,剪輯帶來的滿足是真實的,找到正確的剪輯點、修整得更好一些,這一切都讓我稍稍振作起來。我經常談到所謂「電影書寫」,而這就是電影書寫存在的地方。我從來沒有放棄架構的觀點:架構剪輯、架構敘事,情緒的缺口…… 這很有意思,電影真是個美妙的職業。
您總是讓自己的孩子出演您的電影,尤其是馬修・戴米,「紀錄說謊家」和「功夫大師」他均有參演,還有其他一些電影。和他一起拍電影是否使您和他更親近、更了解他?
瓦爾達:我的答案是否定的。實際上,電影人未徵求當事人的意見而讓他們自己的孩子參演電影,是一種相當狡猾的行為。自己的孩子就在身邊,他們長得不錯,而且很配合,於是就將攝影機對準他們。
和馬修拍攝「紀錄說謊家」是一次相當有趣的經歷,那是他只有九歲。我有一位很棒的剪輯師薩賓・馬穆,「牆的呢喃」也是和她一起剪的。「紀錄說謊家」是關於一位法國女人和她孩子的故事,還在構思劇本的時候,我就不禁想到:“乾脆問問薩賓,她又聰明又漂亮,這並不是一個很複雜的角色…… 乾脆讓馬修演她的兒子,薩賓可喜歡馬修了。” 於是我們就組成了這個家庭作坊一般的劇組,我們住在一起,薩賓有自己的房間,馬修有自己的房間,我也有自己的房間。我所有的電影裡,這算得上我最愛的幾部之一了。
之後,我的小馬修也長大了,成了一位演員和導演。他拍了一部叫「美式」的電影,你有看過嗎?
很遺憾我沒有看過。
瓦爾達:有機會你應該看看。這是一部討論身份的電影,我覺得很棒。馬修給我看電影的劇本,我嚇了一跳,電影是這樣開頭的:馬丁(馬修飾演的角色)在床上醒來,身邊躺著他的妻子,他拿起電話,然後喊道:“天,我母親死了!” 他的母親住在洛杉磯,他必須趕過去安葬她。等他趕到洛杉磯,他開始用閃回的方式回憶他的童年,而這些閃回的片段早就存在,就是來自「紀錄說謊家」。他從這部他孩童時代參演的電影中選取片段,重構成「美式」中馬丁的童年。對我來說,意思再明確不過了,他是在重新詮釋這些從他童年身上獲取的影像。
這很有意思,因為大部分童星都會有一種感覺,感覺電影裡的他們並不屬於自己。以電影的方式,馬修從我手上收回了那些影像、那段經歷的所有權。而到我和讓・熱內拍攝「臉龐,村莊」,我們也幹了類似的事情:將被拍攝者的影像還給他們,如果他們接受的話,我們就將那些照片打印出來貼在牆上。我們提供了一次機會,讓他們思考自己的影像。如今,自拍很流行,大行其道,已經成為一種社會現象。以前,照片出自專業的攝影師之手,後來有了家用的便攜相機,再到現在,到處都有人在自拍。「自畫」之像,不管是專業的還是自己畫的,其歷史依然占用重要的地位。
對於馬修來說,他想從我手上收回了那些影像、那段經歷的所有權,因為我沒有徵得他的同意,就將攝影機對準了他。我根本就沒有獲得他的同意。我可能問了他一句:“你願意拍這部電影嗎?” 對於一個九歲的孩子,他沒有能力拒絕。他並不是討厭拍這部電影。我們喊了一聲 “開拍”,他就表現得像是哭了整晚,拍完之後,他像個沒事人一樣繼續去玩他的滑板。孩子有時候比成年人更會表演。
拉爾・德帕迪約就像那樣,平時各種插科打諢,但 “開拍” 一喊,他就立馬變身成這個世界上最悲慘的人。你看過前幾年的「愛之谷」嗎?他的表演是非凡的。德帕迪約已經發福得不成樣子了!這部電影是在死亡谷拍攝的,那兒非常熱,他穿著短褲,肚子挺得那麼大,一直冒著汗。他又是那麼的感人,了不起。你和他一起承受喪子的折磨和悲痛。德帕迪約是位了不起的演員,要我說,他是最偉大的演員之一。
您和德帕迪約先生有私交嗎?
瓦爾達:我們一起拍過一些東西,我說的不是「阿涅斯的海灘」,而是更早的時候,我們準備拍一部叫「聖誕頌歌」的電影,我不是很確定,那時他可能只有十八歲。我們拍了一些場景。電影的製片人埃德蒙・特努吉告訴我:“先給我一些拍好的東西,我帶回去給我兩個兒子看看,看看他們喜不喜歡。” 特努吉先生的兩個兒子看了之後說:“這家伙遜毙了,他拍不了電影。”(笑)
特努吉先生於是就拒絕了德帕迪約,後來這部電影也就不了了之。現在可能還剩下一些片段,大概四個鏡頭。我覺得德帕迪約很不錯。電影裡,聖誕節那天,他路過街頭商鋪的櫥窗,臉面擺滿了昂貴的商品,他說道:“錢,錢,總是錢…… 不,不,畢加索才是真正的美!”(笑),啊哈哈,我還記得那個場景。
那是個美妙的場景,一次幻覺,一場白日夢,幻想著藝術、文化、美的失誤可以將人們團結起來,這並不是我們居住的世界。在這個殘酷的世界裡,苦難和錯誤是它的同義詞,那些可愛的人們卻依舊懷著這樣的幻覺和美夢。我們見證過災難,親歷過悲劇,這個世界有戰爭、有苦難。每個人都這樣和我說過:“你很幸運,依然沒有喪失幽默”。也許,他們說的沒錯。
這也是我感到吃驚的地方。剛才您談到「紀錄說謊家」是您最滿意的作品,我記得您在「阿涅斯的海灘」中也這樣說過。這是一部很美的電影,但是在我看來,這也是您最悲傷的一部,您特有的那份樂觀不見了。這種樂觀,一直出現在您電影的邊緣地帶,就連「南特的雅克・德米」,那份樂觀都依然存在。
瓦爾達:你說的沒錯,但是我喜歡電影中的悲傷,我喜歡在電影院裡哭泣。“別搖我,我臉上全是眼淚。” 你能理解那種感覺嗎?在電影院裡哭泣,你發洩自己最隱秘的情緒。我們都會落淚,得時刻準備好紙巾,沒有例外。我喜歡這部電影,因為它的悲傷。
我有時候會問自己:“有可能拍攝痛苦嗎?有可能使痛苦實體化嗎?” 痛苦幾乎是一種抽象的存在,並不是靠 “他做了這,她做了那” 就能表現痛苦。而是一瞬間,痛苦的感覺將你占據。人如何獲得痛苦呢?攝影指導努里思・阿維夫和我們一起,拍攝下我們所見的一切,我們所見的痛苦,那種痛苦,言不盡、道不明:海灘上的一個男人,抱著他的孩子;跛腿的女人拉上了窗簾…… 這是一部審慎的電影。
悲哀也同樣帶有浪漫氣息:“安靜下來,我的悲痛,我們必須小心前行。” 波德萊爾最美的詩歌都是關於苦難,但是到了電影中,問題在於如何拋棄語言,用影像的方式呈現,讓紀錄的影像代替人類說話:真正的情緒是無法言說的,只能呈現。這也是電影的美妙之處。有時候,我們拍攝人,我們不知道他們是誰,也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的。海灘上,有個跪著的女人,狂躁地挖著沙子。我看了她好一會,我覺得她在進行某種宗教儀式。過了一段時間,我又看到這個女人,她正躺在沙灘上,肚子上放了一本聖經,兩個男人跪在她身邊,一動也不動。我讓薩賓和馬修從他們身邊走過,將他們一起拍進去。
我們不清楚這些人到底在沙灘上幹什麼,我們理解不了這個場景,就像我們不了解我們自己。我感覺,所有的這些苦難,通過影像來呈現,是那麼的痛苦,卻又那麼的難以理解,這就是電影的語言,帶我們重新思考這些問題:“我們理解他人嗎?”“我們理解自己嗎?”“我們知道什麼?”“抽象的痛苦概念是如何存在,又是如何滲透進我們的生活、我們的日常?” 在電影中很難表達這些複雜的想法,電影人必須找到新的表現方式,用電影的方式再現。
喬治・德勒呂為電影做的音樂堪稱偉大,“偉大” 一詞都不足以表達…… 他理解電影。我給他電影,他能邊看邊即興創作樂曲。(瓦爾達哼起歌來)哦,我愛死這支歌。他是個很特別的人,有點駝背,這個毛病讓他小時候吃了不少苦。成名之後,他依舊很謙虛,我知道,這是因為他經歷過不少的痛苦。我覺得德勒呂理解我,能和他合作棒極了。
我的這些想法,都存在於洛杉磯的那些碼頭,那是陸地的盡頭,面前就是茫茫的大海。那些絕望的靈魂來到洛杉磯,渴望成功,渴望黃金,整個西進運動就是為了找尋黃金,最終到達這座天使之城。我在那里拍攝,到處都是外國人。
我看到了許許多多而又形形色色的事物,也證實了我的想法:他人的生活、他人的存在,持續不斷地給我們提供各種影像,讓我們認清自己,使我們明白所發生的的一切,因為,我們經常不清楚發生了什麼。這種觀看他人的方式…… 我不清楚這種方式是否舒服,也許恰恰相反:我們會發現,被觀察的他人,遠比我們更勇敢、更有耐性、更聰明…… 這種觀察使我感到充實。
這樣說的話,拍攝「阿涅斯的海灘」剛好是相反的情況,這是一部帶有自傳性質的電影,是向內觀察自己而非向外觀察他人,感覺是不是會差一些?
瓦爾達:儘管我談到了很多其他人,但「阿涅斯的海灘」是一部非常私人的電影。事物、人類、情狀 —— 不僅僅是關於我自己。不完全是。這一次,和讓・熱內一起拍攝要更開心,因為「臉龐,村莊」繼續回到了他人身上。我們會遇到不同的人嗎?他們會和我們聊些什麼?我們會給觀眾展現什麼?展現什麼樣的影像,大的還是小的?我們充滿了幹勁。我不喜歡說什麼 “正能量”,太迂腐了,但是我們的確感覺全身充滿了 “正能量”。
我想你明白,現在人們總是在說,事情變得越來越壞,說這種話太容易了。我們拍攝的時候,巴黎發生了恐怖襲擊,不久之後,位於加萊的敘利亞難民營起火。真是恐怖。每天都有新情況發生。回到巴黎,拉夏貝爾門那邊,政府開始驅趕難民。很多女人就住在人行道邊上,我們還捐了二十個帳篷。結果兩天後,警察來了,驅趕那些人,沒收了她們的帳篷。情況變得越來越複雜,我們不過是風中的落葉,漂泊無定。
我試著找到一種純電影性的表現手法,而不是簡單的 “視與聽”。我問我自己:“電影是什麼?” 我不知道,我找不到任何定義,我還會繼續思考這個問題。
在「臉龐,村莊」的結尾,我們來到讓 - 呂克・戈達爾的屋外,卻吃了閉門羹,大門緊鎖。我想那就是一個高度電影性的存在。就像是讓 - 呂克和我一起寫了這個劇本,他貢獻了這個結尾。讓・熱內說得沒錯,讓 - 呂克想打亂我的敘事結構,創造一種虛擬的對話。當我完成剪輯,這種感覺更強了。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影片結尾,你不覺得讓 - 呂克打破了整部電影溫情的基調嗎?
什麼叫 “打破整部電影溫情的基調”?
瓦爾達:因為整部電影裡的其他人都是那麼的友善和真誠,他們一直面帶微笑。
我希望結尾的場景是劇本裡事先設計好的,因為那太傷人心了。讓 - 呂克・戈達爾沒有為您開門,你們是那麼好的朋友。雖然影片的最後,面對著湖水,您和讓・熱內重新恢復了溫情,但被關在門口依舊是那麼殘忍。
瓦爾達:你說的沒錯,但是換個思路,我之後一直在想,他沒開門反而取得了更好的效果。也許他打開門,我們就像兩個老傻瓜一樣站著。倒也沒什麼大不了,我們時不時就會見見對方。
我很欣賞他的作品。他很勇敢。誰都知道他的名字,但是理解他的人不多。堅持自己的道路是很勇敢的行為。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,但是我現在覺得,沒有開門是對的選擇。回想起來,這樣結束這部電影再好不過。雖然當時我很傷心,因為他在門上留的字提到了雅克,勾起了我的傷心事。
電影完成後您有給他寄一份嗎?
瓦爾達:我給他寄了。
您覺得讓 - 呂克・戈達爾看了嗎?
瓦爾達:(耸肩)誰知道呢。我很喜歡法語裡的這種表達,“秘密和口香糖”,誰知道呢。我很久沒有聽到有人這樣說了。我想,我和戈達爾是所謂法國新浪潮最後的幸存者了吧。夏布洛爾不在了,雷乃不在了,德米不在了,里維特不在了…… 甚至雅克・多尼奧 - 瓦克羅茲也不在了,他不算特別有名的導演,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他…… 我想,六十年代後,我和戈達爾就脫離了新浪潮的這批導演。我很多沒有他的消息了。我們經常會說,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,但是,我並不是很確定這句話是否正確……
但是這也不算太壞。我覺得電影也是一種有機體,它自己會不斷進化。我也看到越來越多有意思的導演。讓・熱內提議我們來一場旅行。他把人們照下來,貼在離去的火車身上,這種事情他幹了很長一段時間。他拍了我的眼睛和我的雙腳,將照片貼在一輛火車上。我看著自己的眼睛和腳駛向遠方,開始一段新的旅行。他就這樣把我送走了,這是一個相當有趣的想法。那是道別的一種方式,看著我駛向遠方。突然我告訴自己:“我們開始一場真正的旅行。我們去見戈達爾!” 有一次讓・熱內告訴我,我很幸運能結識戈達爾。我們徵得他的意見,我們告訴他我們會進行拍攝,他的助手說沒有問題。但是我沒能和他說上話,也許我應該在門外給他打個電話。但是算了,那就是我生活的方式,現實已經發生了。之後在湖邊,我應該…… 我不知道,我希望回想起那些美好的回憶。
我不知道我的真實感覺。一切都很自然,我們單純只是記錄下發生的事情。好玩的是,我的兒子馬修也和我們一起,很奇怪。我們拍了一年半,他對這部電影沒有一點興趣。但是那一天,他也跟著來了,端著第二台攝影機,拍我。我很受感動。在戈達爾門前被拒絕後,他是第一個意識到事情變化的人,他過來幫忙,幫我們拍結尾湖邊的部分。我很自豪,馬修為我拍了那些特寫的部分,我很高興。電影結束的時候,我們待在一起。我們拍了一張劇照,我告訴我自己:“我的女兒製作了這部電影,我的兒子為我拍了部分場景。某種程度上,這就是身為電影人的喜悅和幸福。”